敦煌彩塑临摹展现场 ，图片由作者提供
敦煌石窟艺术作为丝绸之路上多元文明交汇的结晶，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与卓越的艺术成就，始终吸引着全球学术界与艺术界的关注。日前在敦煌研究院举办的“敦煌石窟艺术彩塑专题国际研讨会暨彩塑临摹展”，不仅是艺术与学术的集中展示，也是对敦煌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历程的深度回溯。其中，彩塑临摹展以“以象明道”为主题，全景式呈现了敦煌研究院彩塑临摹的历史，也成为敦煌彩塑艺术的集中美学呈现。展览通过彩塑临摹这一载体，系统梳理了敦煌艺术保护与研究的脉络，彰显了几代敦煌守护者薪火相传的文化信念与学术追求。
临摹是敦煌艺术保护与研究中极为重要的环节。一方面，壁画与彩塑的临摹品本身就具备文物价值；另一方面，临摹是文物重要的保护与传承方式。上世纪40年代，敦煌文物研究所建立之初，常书鸿先生便高度重视临摹工作，提出研究工作应始于壁画与彩塑的临摹。第一代莫高窟人在战乱频仍、条件艰苦的环境下，开启了抢救性临摹实践。上世纪50年代，在段文杰先生的组织引领下，研究所的画家经刻苦钻研与探索实践，使壁画临摹实现了从形似到神似、从局部临摹到大幅乃至巨幅壁画临摹的跨越，最终达成原大整窟的完整临摹。80年来，几代莫高窟人在大漠戈壁的极端艰苦环境中潜心钻研、不懈实践，敦煌石窟艺术的临摹工作收获了举世瞩目的卓越成就。
据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韩卫盟介绍，此次展览将不同时期的临摹作品并置呈现，力求勾勒出一部可触摸的“临摹史”。敦煌彩塑的临摹，自敦煌文物研究所成立之初便以手工测绘、泥坯复制为起点，此后逐步引入科学记录手段，如今更整合了数字建模、材料分析等现代技术，其发展始终与敦煌学研究及保护理念的进步同频共振。通过展览，观众既能目睹早期工作者在设备匮乏、资料有限的条件下，以笔触与颜料忠实再现彩塑形神的手工痕迹，也能领略当代艺术家借助高精度扫描与色彩光谱分析，对造像进行多维还原的科技实践。这种历时性展示，清晰呈现出临摹从技艺模仿到学术研究、从静态保存到活态传承的双重深刻转型。
一尊尊彩塑临摹作品的背后，是守护者生命和信仰的“在场”。每个临摹壁画的莫高窟人，仿佛都有一种心定神闲的气质，这大概和他们常年的“修行”不无关系。在临摹过程中，艺术家收藏起自己的“个性”，忘我地体悟千年前画师们落笔时的心灵节奏，通过日复一日的练习，将古人的技法运用自如，最后把古人的方法变为自己的创造。20世纪60年代初，段文杰先生在临摹壁画时，为复原一幅唐代壁画，查阅百余种古代服饰相关文献，通读二十四史中的《舆服志》，摘录两千余张资料卡片。他提出临摹的三条核心主张：一要客观忠实地再现原作面貌；二要在精细描摹的基础上突出原作总体神韵；三要确保绘画技巧不低于原作水平。这三条原则，至今仍是敦煌壁画临摹的核心遵循。
敦煌彩塑艺术融汇中原审美意趣与西域艺术风格，是丝路文化交流的缩影。解读其艺术语言与文化内涵，是数十年来一代代人默默奉献、持续接力的成果。此次展览既呈现了“莫高精神”的代际传承，也彰显了文化接力中的坚守与创新。展览中，不同时期的临摹作品宛如一部无声的编年史，记录着从常书鸿、段文杰等先驱到当代中青年学者与艺术家的思考深耕。每一代临摹者不仅要精通雕塑、绘画等技艺，还要深入历史、宗教、民俗等多重文化语境，在复制中体悟，在临摹中对话。这种接力绝非简单重复，而是在持续趋近艺术本真的过程中，不断注入当代的感悟与解读，让传统艺术在新时代始终涌动鲜活生命力。正如展览中一件件作品所昭示的那样，文化传承，是一场需要敬畏、耐心与智慧的漫长征程。
敦煌彩塑临摹不是机械复制，而是集技术传承、艺术再创造与学术研究于一体的综合性实践。技术层面，它涵盖泥塑成型、矿物颜料研制、金箔贴饰等传统工艺的整套技艺传承；艺术层面，要求创作者在精准把控原作形制、比例与神态的基础上，传递出原作的气韵与精神内核。著名雕塑家何鄂曾在临摹现场感慨：“临摹是一场与古代匠人的心灵对话，既要手上功夫，更要心中有悟。”更重要的是，临摹的基础是学术研究：追溯衣纹走势，可窥见历代雕塑风格的演变脉络；解析彩绘层次，可揭开古代颜料工艺的奥秘；还原造像组合，更可助力重构当时的信仰仪轨与社会风貌。技、艺、学的深度统一，以及“以手探心、以象究理”的实践方式，让临摹成为敦煌学研究中无可替代的核心环节。
此次展览还展现了科技与人文对话背景下，壁画临摹多学科融合的当代实践，承载着关于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与创新的时代思考。当代敦煌彩塑临摹与研究已走向多学科深度协作的模式：雕塑学、考古学提供造型与断代依据；材料科学、化学工程致力于传统工艺的复原与保护；历史学、宗教学、图像学负责解读文化内涵与象征体系。此外，三维扫描、多光谱成像、虚拟复原等数字技术，为不可移动文物的高精度记录、跨地域展示与永续保存提供了全新可能。展览中的不少作品，正是这类跨学科合作的成果。它们不仅精准再现了彩塑的外观形态，更通过配套的技术检测报告、材料分析说明与修复研究记录，呈现出文物背后的科技支撑与人文思考。这样的融合，拓宽了文化遗产研究的视野与方法，为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型探索出极具价值的路径。
以象明道，意即通过外在的象与技，领悟和企及艺术之道。这一思想是传统中国哲学和文化中重要的认知方法。本次敦煌彩塑临摹展及国际研讨会，可以说正是这一传统理念的生动实践。在丝绸之路文化复兴的时代背景下，敦煌彩塑临摹所承载的深厚历史意义、扎实学术价值与厚重人文精神，尤为值得铭记与传播。它提醒我们，文化遗产的真正生命力，既在于千古不朽的物，更在于代代相承的人；既在于如实保存的“形”，更在于不断阐释的“神”。唯有如此，跨越千年的艺术之光，才能持续照亮人类文明的未来之路。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