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酣得余粮(国画) 2013年 朱颖人
从鲜衣怒马到期颐暮年,朱颖人用近一个世纪的岁月流转,通过师承的纯正基因、时代的细节滋养和始终保有延展及拓变的实践基石,在中国写意花鸟画的民族艺韵中彰显了传统迭新的庄正之姿。他以身为范,对民族文化真正自知、对水墨情义深彻体悟、对自新转化明晰执行,坚定构建起传统艺术在现代教育体系中顺畅教习的人文系统,为中国书画的当代传承与发展作出重要贡献。
朱颖人先生总是温和面对外界,微笑回应众人,但这份温良的外在,包裹着坚韧内核和自省诉求:要守好门、传承好,也要促发展、有创新。因为他关心的不只是画的问题,更是文化精神承继的核心价值。百年来,中国写意花鸟画在江南茁壮生长,经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等辈持续深耕,朱颖人接过大旗后,细心呵护并用心提升,故此脉得以衔接有序、成长有方。
“我经历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新旧的交替。”对朱颖人来说,“传承”很重要。1930年,他出生于江苏常熟,因热爱绘画,17岁求学苏州美术专科学校,19岁考入“国立杭州艺专”(现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30岁入吴茀之门下专攻花鸟画,同时受教于潘天寿、诸乐三,并以门生代行教学任务,长期坚守在教学第一线。创作上,他初习国画,后学油画,踏上写意花鸟路径后,既吸收吴茀之丰润灵动、古意盎然的气韵,又汲取潘天寿“强其骨”的笔墨精神,一生致力花鸟画研究。教育上,他兢兢业业,用实际行动践行“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的信条,培养后继者无数。
他践行的“传承”,底色是“责任”,基色是“事实就是”。如拜师时,潘天寿说,这次拜师不光是教学,还要把中国画传统传承下去。“我听了以后,感觉到身上的责任重了一些,不能像以前那样马马虎虎,决计不能有表面上学着花鸟,私底下偷偷画人物的想法,应该一心一意地学花鸟画;关于临摹,吴茀之先生强调要脱掉‘画谱气’,潘天寿先生则提醒我们不要落到‘套子’里去。所谓‘画谱气’‘套子’就是样式、习气。”由此,朱颖人力主继承传统笔墨,但不固守某种方式,他说:“南宗着墨传神,北宗涉笔成趣,惟颖悟者方能融会贯通。”(题《秋鸟》)“作画应得雄浑雅逸之致,而无艰深刻画之态”(题《水墨芭蕉竹石》)是笔墨的一种境界,而“见之于个性,出之于情理”(题《松鼠桂花》)又是另一种境界;再如用色,“我觉得中国画用色和西洋画在观念上很不同:西洋画画的是真正的色彩;中国画是黑白,黑白是对比颜色。中国画用色只有深浅的变化,在色系之间相对纯粹,而西洋画的颜色可以画得复杂一些。两者好像有点对立的样子,我是吸收了它们各自的特点。”
所以从一开始,朱颖人理解的“传承”就是创新性接续,而不是复刻式模仿,他说:“我关注并苦恼的问题是:在业师压力中如何使自己的绘画在传统轴线上演变和出现一点自己的绘画风格。”这不仅是个体之惑,更是时代之问。在社会更迭和文化碰撞的百年间,朱颖人静守写意花鸟的绘画天地,稳固正道又不懈实验,从虞山求学,到孤山深造,再得南山教授,逐步沉淀出“笔力骨气、五彩六墨、纵横曲折、积点成线、勾勒取神、水墨淋漓、情真不隔、布虚守实”八类艺术特点(出自2019年《朱颖人中国画创作与思考》)。
2023年,朱颖人开始专注于对生命的深度思考,逐步剥离形象束缚和技术纠葛,回归最内核的书写之游。又受摩崖刻经拓片的启发,“笔痕”有变,“水”的作用被强调,物象从具体到抽象再至具象,拙朴意渐浓,人情味亦愈浓,其写意花鸟画的当代价值也籍此被推至新的高度。
朱颖人的晚年变法尤为精彩,某种自由逍遥的生命情调和美好高尚的精神追求一览无遗,对寂微生命萌动的不懈发掘流淌出感人的生命清音。看似简略的线条穿插,隐匿着无数次的空间实验,似是无意偶得的水渍墨染,蕴藏着反复探索的云烟较量,腾挪转移和深浅呼应间,那抹墨团形为松鼠,神似玄鸟,若精灵般鲜活恣意。沛然的人世间在先生心中陶养出坦荡的君子气,线条或轻盈慰藉,或交叉切割,墨色或悬垂撇捺,又或恣意潇洒。造型的通透与肌理的温润滋养出某种回归原初的直觉,呼吸感、空间感和厚重感看似有别却浑然一体,毛笔缓涩留下的边缘和某种天地书写的趣味引发的双重观看呈出万种风息。更妙的是对水的处理,轻盈呼吸的水渍和存于天地间的线条灵动异常,叠加浓淡相宜的墨色想象,汇为触动内里的书写能量,空间闪转与时间动因也由此被赋予新机。
“水滴石穿,是一滴水的刚强,也是一个人的坚持。”朱颖人先生自信自知,在文化使命、创新意志和教育理想的多重观照下,逐步自塑独属的话语体系和创新范式,用坚韧、责任和信念丰满了九十五载人生,更以写意花鸟画为突破口,展现了其对民族艺术的真挚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