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十示2025-1》,2025年,图片由丁乙工作室提供
纳西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其聚居地主要分布于滇西北,少数分布于川西、藏东南。纳西族的重要原始宗教文化东巴教将生死看作身体与灵魂的旅程。当肉身停止跋涉,东巴(氏族中掌管经文书写、宗教仪式、医疗占卜的“智者”)便会引渡亡灵沿着长卷绘画《神路图》上所绘制的旅程渡过鬼、人、神三界,回归祖先所在之地。
2024年6月至11月,丁乙三次赴云南采风,寻找古纳西村落、探访东巴。三次旅程将丁乙逐渐引入纳西东巴教的精神宇宙,孕育出长达10.79米的东巴纸长卷《神路图 2024-B19》(2024)。
纳西族的《神路图》以形叙事,画中的人、鬼、神、兽形象生动而通俗,在长达十至二十米的长卷上演绎着惩罚与赎罪、享乐与修行的故事。丁乙的《神路图
2024-B19》遵循鬼人神三界的叙事顺序,却以由丙烯与水溶性彩色铅笔绘制的“十示”符号代替了具象形象,以四个段落间变换的形式节奏,传递纳西文明归途的宏大与崎岖。作为展览“丁乙:盘山之路”的开篇,它如一条天梯,将观众领入了丁乙在现实与其不断演化的“十示”之境中探访自然与人文、宗教与神性、变化与恒久的蜿蜒之旅。
展览“丁乙:盘山之路”由昆明当代美术馆和云南大学人类学博物馆联合主办,由崔灿灿策展、以六个单元展现了艺术家丁乙的新作与过往的创作历程。展览分为两个展区,云南大学人类学博物馆的展区将丁乙前往纳西地区三次旅行的旅行笔记和纪录片与纳西族的文物并置展出,昆明当代美术馆则展出了丁乙依据云南纳西族东巴文明中的《神路图》、二十八星宿、传统东巴纸以及他的横断山脉之旅所创作的全新作品,并在“往复的历程”单元中则回顾了丁乙1987年至今的创作切片,以呈现“十示”的盘山之路。
迁徙,行旅,神圣之路
学界认为,作为氐羌后裔的纳西人曾经历了漫长的迁徙,从中国西北河与湟河地带迁至西南地区。他们将自然看作同源之亲,与自然相伴行走、生存。纳西人的迁徙旅途与丁乙近年以行旅为核心的工作方法形成某种呼应。在昆明当代美术馆的首面展墙上,绘出了2024年丁乙三次赴云南采风的路线:从丽江出发,他先后前往了香格里拉市的博物馆与松赞林寺、德钦县的白马雪山、梅里雪山、丽江的约瑟夫·洛克故居,逐渐深入旅程最为核心的地带——鲜为人知的纳西村镇,巨甸镇、油米村。在与《艺术新闻》的采访中,他说道,这是三次“渐进式的旅行”,而在旅途的最开始,他对自己所能获得的东西“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丁乙的云南之行从对纳西族文化博物馆与相关研究学者的拜访起始,历经各式自然地貌与古村落,逐渐深入纳西族的泛灵信仰和宇宙观。“三次旅行的起点都在丽江,丽江的第一站就是丽江东巴文化博物馆。实际上,我每次去都会先看一遍东巴文化的博物馆,在里面寻找线索。”丁乙回忆道,“第一次旅行对纳西村落的探访比较粗略,第二次就更有把握,访得更深入,而到了第三次我对纳西的文化已经比较了解了,邀请了藏族纪录片导演万玛扎西一起去到了一个没有游客的村落油米村,那里的东巴文化系统保留得非常完整,我们在那儿和当地的东巴一起住了几天。”
展览将三次人类学式的调研考察呈现在云南大学人类学博物馆的展厅中,一方面突出了丁乙现阶段工作方法中的社会学与人类学维度,另一方面也以丁乙和纳西文化的对话作为通道,为观众引介了悠久的东巴文化脉络。纳西文化中木牌画、法器杖头以及核心的仪式用品《神路图》等重要物件陈列在展厅一侧。与之相对的展墙上则是丁乙于旅行中画于速写本上的旅行笔记,调用简约轻盈的线条与色块记录了纳西地区的水系地貌、民艺色彩、东巴象形文字以及二十八星宿图。
在云南大学人类学博物馆,观众可以看到纳西族的《神路图》中对于九座黑山、鬼域、人间、神界四段亡灵回归祖先之地路途的生动描绘。如何以抽象语言转译《神路图》丰富的叙事性与其蕴含的生死宇宙观?在丁乙的《神路图
2024-B19》中,他以“十示”的符号性与抽象的叙事维度进行了回应。在作品的图尾,丁乙以详尽的图注解释了自己所使用的“十示”符号与东巴宗教传说中的太阳、飞鸟、神殿等意象的对应关系,目的是不以己意曲解《神路图》原本的叙事。而在特定符号之外,丁乙以“十字”的形式语言传达能量元素的流动,呼应纳西人所信仰的“气”与“水”生成世间万物的宇宙观。起伏层叠的“之”字所形成的运动节奏召唤出跨越九座黑山的艰难;密实的黑色色块表面隐隐绰绰的波动暗示着鬼域的凶险;饱满、多彩的色段的迸发与神界的神秘崇高形成暗合——“十字”的无限变换使之拥有了史诗般的维度。丁乙的《神路图》是一次虔诚的“誊抄”,也毫无疑问地拓宽了其抽象语言的可能性。
山川星宿:当肉身与风物进入“十示”的维度
在纪录片《神路图》中,丁乙往复地驱车行驶于横断山脉的盘山公路上。对于丁乙,横断山脉的山川不仅是一种可再现的地貌景致,更意味着该地区复杂的自然与文化现象反馈于肉身的丰富感受。“我慢慢地找到了一个维度,关于纳西整体的山川自然,最后采用了一个新的结构——‘之’字形——来表现几个方面的复合。一是关于当地的山体、水系和道路的‘之’字形走势。其次也是关于云南特有的植物系统在垂直维度上呈现的差异状态。我画中的‘之’字造型包含很多颜色,它们有的来自雪山,有的来自植被,有山体,有水系,有道路,还有来自民间的色彩,比如民间服装、祭祀活动所采用的颜色。”
在来自此系列的作品《十示
2025-1》(2025)中,白、绿、红色的“之”字色段参差起伏,传递出或陡峭或平缓的地貌走势。看似简单的造型结构表面之下是多层不同颜色的木板,丁乙通过涂色、刻削,增加画面的层次与动势,传递出横断山脉山川内蕴的旺盛生命力。《十示
2025-10》(2025)中令人目眩的橙红、明黄和群青等颜色的组合则取自民族手工艺纹样。丁乙说道,他尝试在这样的作品中再现云南带给人的“迷幻”——来自多元的地貌类型、丰盛的物质文化和具有致幻作用的见手青。
横断山脉的所处之地不止是云南,它位于四川、云南的西部和西藏的东部,连接了丁乙本次的云南之行与此前的藏地之旅。2021年冬天,丁乙途经西藏的大昭寺、贡嘎曲德寺,一路前行,最终行至珠穆朗玛峰,并在夜里到达珠峰大本营。“晚上的珠峰,除了星空,黑天黑地。”丁乙回忆道。喜马拉雅山脉璀璨的星空带给丁乙的震撼让“星系”这一主题进入了“十示”的世界。2022年,他创作了一批以西藏夜空为灵感的作品,并在拉萨的吉本岗艺术中心和喜德林空间展出。而在2022年在西海美术馆的个展和2023年在宁波美术馆的个展中,他的画布上则呈现出青岛与宁波这两座港口城市的水面与星空的光影交接。
在此次创作的新作中,丁乙再度仰视星空,但他的观看坐标却是纳西东巴文明历史中曾使用的二十八星宿图——纳西族人通过记录对于天体的观察以计算历法、占卜的图谱。“汉地也有二十八星宿,但是图形却不一样,也就是说,在同一片土地上,不同的族群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中观察这些天体的角度是完全不同的。”丁乙聊道,“我希望把这些星宿图重新放回到天空中,让我们再一次观看这些图形。所以,这些作品里实际上有一种时空的流向。”本次展览的“二十八星宿”章节呈现了这部分作品。丁乙以木炭和丙烯于纳西的手工造纸东巴纸上作画,提取出不同学者绘制的纳西星宿图样,放置于“十示”符号汇成的流动星空之上。在此,前作中耀目的色彩被丁乙以对黑、白、灰色的细腻调度取代,在笔触的晕染与留白中,制造出背景中的星系呼吸与流动的节奏;星宿图案则以简朴的白色线条汇成,于前景中浮现。
此系列作品中尺幅最大的《十示2025-B1》(2025)单独占据了一间展厅的白色墙面,房间的地面以喜马拉雅盐砖铺就,指向丁乙行走、跋涉而过的山脉旅途。这一冥想式的空间,呈现出丁乙的创作中关于时间、经验与精神性的张力——天体律法的普遍性与肉眼观星的流动变幻、“十示”体系的恒常与具身之旅的延展。与作品相对的墙面上,写着丁乙的一句话:“你想与上帝之手越来越近,你的创作和积累、视野,让你模糊地看到这双手在眼前。但这是用漫长的磨练去达到的,而不是宣言。”
未竟的盘山之旅:丁乙的三十八年
展览终章“往复的历程”精选了丁乙截止于2022年创作的作品,从1987-1989年间“十字”实验之初于印刷纸上绘制的速写(《草图十三件》,1987-1989)到2022-2023年间由拉萨、青岛、深圳、宁波之旅启发的创作,为我们呈现了丁乙盘山之路上的不同节点。“和进化论不同,‘十字’之间并无好坏和替代关系,它们彼此作为支点和桥梁,相互拆借、补充、递进出一个庞杂而又广袤的十示体系。”策展人崔灿灿在展览陈述中写道。
1980年代末,丁乙创作首批“十示”作品时,试图以剥除了手工痕迹、借助尺子、胶带等工业化工具生产出的“十字”符号建立起一种理性、分析式的抽象系统。
“那时候的创作实际上是出于一种对当时流行的表现主义的抽象意象的反动。‘绝对抽象’与‘理性抽象’在早年以一种宣言的形式存在,但是这种宣言在今天实际上已经不起作用了。”丁乙说道。尽管在此时期的数件作品中,我们看见一种近乎机械式的对“+”与“x”符号的重复,但变化已经酝酿在丁乙对于媒材和技巧的多样实验中。
进入2000年代,丁乙决定让“十示”走出形式的网格,见证周围日新月异、愈发复杂的现实。此阶段,上海的城市化图景成为了“十示”聚焦的主题。荧光色颜料与渐趋活泼的形式语言捕捉了城市的节奏,或如策展人李龙雨所说,关乎欲望、消费,以及在城市中栖居的体验
[1]。而从2021年开始,“十示”映照的不再只是附近的现实,而是愈发关切远方。从拉萨、青岛、深圳、宁波再到云南纳西地区,丁乙在旅途中接受自然、民俗、神话、宗教回馈的经验、感受、知识与启示,
“十示”变得更加谦逊、轻盈,其可能性也愈发宽广。
当被问及在自己近期创作中对精神性主题的关注时,丁乙回答道,自己依然在探索的路上:“这是一个漫长的问题,不同的时代和人群有着不同的经验,所以我是把我之后所有的时间都交给它,去寻找、解决。”
从1987年到如今,丁乙面对自己所选择和建立的“十示”语言体系,已经画了三十八年;而对于下一步会走向何种方向、打开怎样的路径,丁乙说道,一切尚是未知。如今,他强调抽象的语言也存在于“此时此地”:“每个艺术家都面临着语言系统的更新以及时代的变迁。我不可能重复、挪用西方的抽象系统。我生在此时此地,所以我要呈现新的语言,而新的语言必须破除所有的禁忌。”
(注: [1]《十示星系》,“十示星系:丁乙个展”同名纪录片,陈欣、黄桓,2023年)
(文/杨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