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山水扇 故宫博物院藏
明嘉靖二年(1523年),文徵明在累试不第之后,以受荐途径获得出仕机会。这年春天,他从家乡苏州启程,前往北京。
临行前,其同乡兼好友祝允明赠诗表达祝福,诗中写道:“奇珍不横道,遄为宗庙用。”祝允明很能明白文徵明出仕的意义,因为和他一样,好友得到这样的机会并不容易。文徵明自志学之年至天命之年,淹蹇科举应试之途三十余载而不得一第。此番进京,既得遂平生志愿,不负其官宦世家期望,也是其施展经国济民抱负的最后机会。毕竟,这一年,文徵明已经54岁,而且体衰多病。事实上,进京前的整个冬天,他都在生病,连续卧床三个多月,坊间甚至传言他已经死去。
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文徵明踏上了进京的路途。途中偶遇的好友在赠诗中写道:“微躯薄宦走天涯,憔悴秋霜上鬓华。”这可以说是他进京时的写照。路上,他写了不少诗,多为伤别怀乡之作,少有昂扬激越、抒发抱负的诗文。文徵明向来是一个内敛含蓄、谦恭自守的文人,他的书画结构工整、用笔谨严,诗文也都朴实委婉、不露锋芒。虽然他也曾略陈心志,写过“当年念有负,誓志轶前贤”这样的诗句,但那已是20多年前的事了,之后岁月里,文徵明谦卑自况为:“年日以长,气日益索,因循退托,志念日非。”
舟车辗转,风雨兼程,历时两月,文徵明终于到达北京。经吏部考核,被授翰林院从九品待诏一职,俸粮为每月五石米。待诏是翰林院最低的职位,主要职责是应对皇帝咨询,同时也需参与修撰史籍、校对文书等事务。文徵明不久便参与到《宪宗实录》和《武宗实录》的编纂工作中。
文徵明能进入翰林院,得力于刑部尚书林俊、吏部尚书乔宇等的斡旋和推荐。起初,很多同僚对于文徵明所受的推重不以为然,但相处日久,逐渐叹服于他多方面的才华,甚至有人将他比作唐代王维、宋代米芾。杨慎等当时的一些名士,也与他交谊深厚。
在京期间,因为公务不算繁忙,文徵明常与友人酬唱往来、讲论书画,总体来看,日子还算悠闲自在,但他时常生起归隐之心。他进京不久后便在一首诗中写道:“北土岂堪张翰住?东山常系谢公情。”之后创作的另一首诗写道:“百年寓内谁非寄,一宿桑间便有情。旧宅吴门别来久,只应春草共愁生。”事实上,许多中国古代文人总是显现为一个个矛盾体,经济天下和遁入林泉的矛盾在内心争斗不休,由此造成的失衡和撕裂不断摇荡着其性情,但也造就了极为丰富的精神世界,催生出灿烂的文化艺术果实。
文徵明进京这年六月,70岁的林俊在数次请辞之后终获批准,告老还乡,文徵明失去了一位重要的好友和支持者。冬天,好友唐寅在家乡苏州离世。文徵明与唐寅同年出生,自16岁起就已相识,尽管性情差别很大,但两人是一生至交。书画俱佳、才高气傲的唐寅因故未能进入仕途,布衣终身,不曾了解明代官场,倒也平安度过一生。而文徵明在他的仕途中,目睹了一场官场大灾祸,也正是这场灾祸,令文徵明最终下定致仕的决心。这就是嘉靖年间的“大礼议”事件。
明孝宗驾崩之后,其侄明世宗以藩王身份入主皇位,根据当时礼法,他需要称本为叔父的明孝宗为“皇考”,承认自己被过继给明孝宗为子。明世宗不认同这样的安排,与以内阁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朝臣反复较量,历时三年。嘉靖三年七月,这一较量进入终局,明世宗自觉地位已稳,决定为亲生父母奉上“皇考”尊号,群臣不同意,百余位朝臣在皇宫左顺门外跪请世宗改变旨意。其中有一名官员,言行最为激烈,也最具诗名,他就是前内阁首辅杨廷和之子杨慎,他对众人说:“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这一事件的结局是惨烈的,明世宗大怒,下旨责罚众人。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停俸,五品以下官员100余人下狱,有16名官员被廷杖致死。文徵明当时因为跌伤左臂,没有参加跪请,躲过一劫,但这件事对他的震动可想而知。
文徵明以书画名世,在京期间,仍以翰墨自娱。位于北方的这座都城物产丰饶、景色壮丽,文徵明也常和友人游览。翰林院在皇宫东边玉河岸边,春天,宫柳霏烟,杂花生树,文徵明与众人吟咏其中。身在翰林,他有过几次进入西苑游览的机会。皇家园林里的楼阁台榭,穷尽雕丽;湖光山色,尽显王气;林木砖石、珍果异卉亦迥异江南。文徵明大受触动,一连写下数十首诗,记叙游览见闻。京郊山脉绵亘,西山、燕山环绕,也是文徵明在江南未曾见过的景致。那些山脉带给他很多慰藉,他曾和友人登临西山,写下《游西山诗十二首》。此外,他还创作了《燕山客舍图》《燕山春色图》等绘画作品。
文徵明书画名高一世,索画者络绎不绝,他赠画不论身份高低,而是衡量对方品行。品行不高的人索画,他常常予以拒绝。被拒者心有不忿,于是散布流言。有位当时的状元曾讥笑文徵明:“翰林院不是画院,为什么让画匠待在这里,这不是侮辱我们翰林吗?”在重科举的明代,此话伤人极深。文徵明上疏辞官,但吏部没有将他的上疏呈报皇帝。
光阴荏苒,文徵明已经为官三年。按照惯例,他经过考核,被安排至吏部任职。文徵明迟迟没有赴任,并再次上疏乞归,但又被吏部压下。文徵明无奈之下,更将心思寄托于书法,这一时期,他开始舍弃宋元书帖而追随晋唐书家,书法日趋清丽古雅、神韵蕴藉。
嘉靖五年(1526年)六月,《献皇帝实录》修撰完成。这对编者来说是一件功绩,众人纷纷找门路,拜谒当朝权贵,翰林院不少同僚因而得以升迁。文徵明作为修撰者,却不愿逢迎,最终没能获得拔擢。这一年,文徵明已经57岁,仕途无望,致仕无期,且日渐衰老,他的辞官之心愈加浓烈,接连写了许多诗,怀念吴中风物,其中有这样的诗句:“镜中白雪难藏老,梦里青山不是归!”
在“大礼议”事件中因支持明世宗而得以拔擢升迁的张璁、杨一清等人逐渐掌握了权柄,他们认为文徵明是“左顺门”跪请事件的主事人之一,想要对他降职。时任内阁首辅杨一清召见文徵明,本有心拉拢,他对文徵明说:“你不知道你的父亲和我是好朋友吗?”但文徵明本不是阿谀之辈,没有借机攀附,他说:“我的父亲去世30多年了,从来没有提起过您,如果提起过,我是不会忘记的。”这样,文徵明既不逢迎当朝权贵,多位故交也已致仕还乡,他已立于孤立无援之地。
至此,文徵明不再心存什么牵绊,也更加感觉岁月不久、人命飞霜。用行舍藏,这本是儒家应世之道。文徵明决心归去,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二三用事之人方事报复,且言无不从。观其意,非尽逐好人不已也。举措如此,时事可知,我亦安能郁郁久居于此,决在明春归矣。”
文徵明于嘉靖五年八九月间连续三次上疏,请求交还官职、返回家乡。他在上疏中详陈自己痼疾难愈、旧病加深,不仅头眼昏花、视物不明,而且两足麻痹、不能行立,言辞极为凄切。最终,文徵明的请求获得批准,于同年十月离开京城,离开了他日日相对的西山。在还乡途中,文徵明连续写下60余首出京诗,其中有这样一句:“坐对西山朝气爽,梦回东坡夜窗虚。”
这一年年末,因运河冰封,文徵明滞留通州。好友祝允明于这年卒于苏州,终年67岁,文徵明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此前,祝允明、唐寅、徐祯卿、文徵明四人少负奇才,被时人称为“吴中四才子”。至此,“吴中四才子”凋零殆尽,仅余文徵明一人。
第二年春天,即嘉靖六年(1527年)三月,在离京五个月之后,58岁的文徵明终于回到了苏州。他在家乡房舍东面又建造了一间房屋,命名为“玉磬山房”。此后的30多年里,他读书作文,潜心书画,常与故交友人酬唱往来,时时游览吴中胜景,似乎又过上了出仕前的生活。但此心安处,方是吾乡,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经过三年入仕,彻底完成了对入仕的祛魅,绝弃了功名念头,获得了心灵上的平静。
致仕之后,文徵明书画日佳,位望日隆,成为吴中书画界的领袖。在他的带领下,吴门画派逐渐取代浙派和宫廷绘画,臻于鼎盛。他的影响力遍及海内外,曾有外国使者经过苏州,想见文徵明但未能如愿,就向他的住所参拜,表达敬仰。其时,登门求书求画者络绎不绝,他每有新作问世,市场上就会出现千百张仿作,甚至他的徒弟也参与作假。对此,他不以为意,不加禁止,甚至在伪作上加题款,以方便贫困的作假者出售。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文徵明90岁,是当时极为难得的高寿。这年二月二十日,他在为人撰写墓志时执笔而逝。文徵明离世后,声名更隆。到了清代,他曾短暂待过的翰林院旧址,已然成为胜迹,门楣上挂上了写有“衡山旧署”的匾额,以示纪念。曾经的失意之处,竟成了文人凭吊的纪念地,历史的风云变幻令人唏嘘。
同样在文徵明离世的这年七月,他在翰林院任待诏时的好友杨慎卒于昆明。这位曾经的科举状元,在“大礼议”事件中几乎被杖责致死,之后被罢官,谪戍云南30余年。但他并没有消沉,而是用功读书撰述,并不忘国事,积极为当地人民谋取利益。杨慎的一生,印证了儒家文化对古代文人的强大支撑力量。今天很多人知道杨慎,是因为他的那首传唱数百年的著名诗篇《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