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1879—1964）是中国近现代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曾经是清朝的政治犯，是流亡上海租界区的文人，是革命报人，同时他也是现代杰出的大书法家。
于右任的书法大致分三个阶段，早年书王体，写得极其纯熟而丰腴；中年尤喜魏碑，他认为魏碑有“尚武”精神，有粗犷豪放之气。面对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他希望以此唤起中华民族的觉醒； 晚年专攻草书，其1932年创立标准草书社后，开始编撰出版《标准草书》，随后30年间，九次修改《标准草书》。于右任曾说过：“有志者应以造福人类为己任，诗文书法，皆余事耳。然余事亦须卓然自立。学古人而不为古人所限。” 他博撷约取，以个人审美原则取舍，最终形成了自己的书体，得以在千载书史上“卓然自立”。
钱君匋对于右任书法的喜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不放过任何一个收藏的机会。纵观钱君匋藏品中，当代人的作品唯于右任居多，最多时仅对联就有100多幅，经历时代的动荡，最后有48件入藏了君匋艺术院的库房，这件八尺屏魏书联是钱君匋得到的首件于老书法，也是馆藏尺幅最大的对联。在文章《于右任和我及其书法》一文中，钱君匋这样记录：“……1931年四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去找陈望道，他正好要去于右任那里，便拉我同行。我们来到于氏的上海官邸时，碰巧他要出车赴江湾、吴淞一带去凭吊十九路军抗击日本侵略军的战场。寒暄之后，邀我们同去，于是我们也登上了他的车子，向江湾、吴淞出发。回来后他又留我们在官邸张灯便酌。酒至三巡，我不揣冒昧，开口向于老请求写字。他满面笑容地答应了，并在席间为我挥写了八尺巨联‘时雨光万物，大云庇九州’，然后兴犹未尽，又为我写了六尺联‘险艰自得力，金石不随波’，这是我第一次获得于右任的手迹。归来后，展玩再四，彻夜难眠。” 从这段文字中知道于右任这幅魏书联写于1931年，然而在钱君匋年表（钱君匋自己撰写，后人整理）1932年一栏中也有类似记录，“……1932年5月，至陈望道家访问，适彼将至于右任先生家，谈未及，即邀余同往，至者右任先生正拟出门，为视察日寇侵略之战场，问余等愿否同行，如愿，即可上车……酒三巡，余叩请右任先生作书法，立为首肯，即于其架上随抽八尺联书之，立成‘时雨光万物，大云庇九州’一联，犹感不足，复书‘险艰自得力，金石不随波’六尺联。”
两段文字中均有写到同去江湾、吴淞一带凭吊十九路军的抗日战场的记述。应该指的就是那场发生在1932年1月28日的“淞沪抗战”。因此可以断定钱君匋在文章《于右任和我及其书法》中的时间有记忆误差。以年表和事实为标准，是联应该写于1932年，时于右任55岁，钱君匋27岁。于右任当时就住在上海太原路属检察院的一座官邸内。
这幅巨制五言联高244厘米，宽60厘米，联文：时雨光万物，大云庇九州。君匋先生法家正之，于右任。朱文钤印“关中于氏”为吴昌硕所刻。另有一方钱君匋的鉴藏印“钱君匋所得金石书画”。对联结构严谨，气势宏伟，有一种正大气象。具体说来，是联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宽博。宽博是隶书结体的基本特征，可贵的是于右任把隶书用笔运用于行草书写中，使其行草有了魏碑的厚重，魏碑有了行草的鲜活。宽博同时也表现在字体长宽比例较大，如此处的“州”字。
二、雄浑。其书写时，尽量取物理上的平线，达到重量感最大，如“云”字，“雨”字。撇捺的开脚弧度大，松紧有致，如“大”字，“光”字。
三、率意。作品中偶尔横画不收笔，竖画无起笔，动作简洁，速度加快，看起来大胆而率意，如“万”“物”等字。
四、朴素。作品有的字大开大合，有的字却内敛而含蓄，对比明显，又恰到好处。如上联中“时”字稳重，“雨”字含蓄，“光”“万”两字性情，“物”字又回归平稳厚重。于右任《写字歌》里有段话“起笔不停滞，落笔不作势，纯任自然，自迅速，自轻快，自美丽，吾有志焉而未逮。”收放自如，朴素随性，这才是书法本来的状态。
在特殊时期，钱君匋所有藏品被悉数抄走，部分保存于上海博物馆。1980年以后，文物得以陆续归还。先生心情无以言表，曾刻章“与君一别十三年”钤于归还的文物上，来表达如亲人重逢时的喜悦，亦曾有“狂饮花雕五斤”的感性狂欢。1983年的岁末，于右任30余件作品同时归还，其中就包括这副对联，钱君匋“喜赋一绝，并系以跋：髯翁妙笔复归钱，如对故人意缠绵。犹记当年招饮日，毫风墨雨卷山川。”
当年招饮之日的那个毛头小伙，现在已是古稀老人，曾经的美髯翁，驾鹤西行已久，临走，在海峡彼岸留下了“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的永远遗憾。“毫风墨雨卷山川”的日子，就让后辈们在这幅巨制八尺联中感受吧。
又十数年后的1998年，钱君匋应中国标准草书学社之请，提笔重写了这首自作诗，并长跋如下：“十年前右任先生百余件书作得以发还，喜甚赋此，今又逢右任先生百廿年华诞，复书一过，为祝寄南京草诗社，时在戊寅长夏九三老翁钱君匋豫堂于抱华精舍南窗。”
此处的“南京草诗社”指的是“中国标准草书学社”，是于右任1932年在上海成立，他在《临标准草书千字文自序》中写道：“民国二十一年（1932），余创设标准草书社于上海，广求列代草圣之遗迹，及汉晋简策砖石，从事于草书之整理。”晚年的于右任，以弘扬标准草书为己任，不但九次修改《标准草书》，社址也随着其工作变动而迁移，1941年迁至重庆，1946年又随他从重庆迁至南京宁夏路2号，从此草书社入户南京，1992年标准草书学社更名为“中国标准草书学社”，后人常用“南京草书社”简称之。至于钱君匋把“书”写成“诗”，应该是笔误。“戊寅长夏”是1998年7月份，钱君匋1998年7月4日因身体不适住院，至8月2日不幸离开人世，中途没有离开过医院。这件写于1998年7月的作品应该是钱老留世的最后墨迹了。
钱君匋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其笔端流出的还是“犹记当年招饮日，毫风墨雨卷山川”。可见于右任对他一生的影响何其深远。
高逸仙（君匋艺术院副研究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