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勇访谈 八

A=艾未未，S=舒勇，H=黄端）


S：第三个公司，我想应该是……

H：见到廖峰的时候，最精彩的时候。

S：噢，对。

A：我想这么精彩不吃了饭没法听下去。廖峰你认识吗？

S：他不认识。

A：他记性真好。

H：南方报业下面那块地就是他那个骗子公司先谈下来的。就是我们集团要建一个新闻中心。

A：你知道这个人？

H：I don’t know。但是我在网上查过这个人，是二十世纪中国经济骗案最大之一的、新华社通稿里面的一个人。他遇到了。

A：不是遇到了，是曾经在一起共事的，是吧。

S：呵呵，，等会跟你说说，那还是很有意思的，他们那帮人……



S：刚才说的，因为我是应聘去的，当时我以为他认为我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可以做设计、广告、艺术的这样一个人嘛，可能他更看重我的是艺术家身份，就象你刚才说的，他也把我当他的一个道具了。他走到哪里都说：“这是艺术家”，他是商人嘛，所以他就带着我在身边作为一个……

A：很生动啊这个事。

S：因为他旁边带着有美女吧，可能美女还不行吧，可能带个艺术家更有意思，所以不知不觉也成了他的道具，所以也见证他很多事。

A：薪水是多少？

S：薪水是这样，当时的薪水是三千块钱。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就是三千，然后给我一个百分之五十的毛利润，其实这就是一个大骗局了。因为我对数字不敏感……
A：这么大一个幌子，毛利润给你这么大？

S：对，其实是什么呢？就是房租要我付，税收要你付，员工的工资要你担负，全部要我来付。那就是我做得再多都是不够钱用的，而且我的工资都倒贴给员工了。然后在这个公司里发生了很多故事，被骗的，干什么的都有，很多荒唐的事。

A：那有意思啊。（S：恩，是挺有意思。）居然这些全让你付？

S：恩，全让我付。当时我觉得毛利润挺多的了，可以啊，我想，还有三千块钱工资嘛。我想想对于我当时的状态来说还是能做的。

A：那你具体能做什么呢？你怎么就敢去做这个事？

S：因为我当时是世通广告，是商务集团下面的一个广告公司，然后还有其他几个部门让我帮他管嘛，我就刚好做了他这个公司的老总，当时管理这个公司大概也有五六十号人了。就做广告设计什么的，业务是做得不错的，还做得挺好的。结果就是我越做得多越亏钱，越做得多越没有钱赚，发现原来象个骗局一样。然后他就不断地带着我去见一些领导啊、大的老板啊，一些大银行家啊，反正就是经常出去。那么他的策略就是美女，身边就是不断地换美女。

A：美女是他用还是别人用？

S：那不知道。

A：反正老是有美女围着。

S：经常有五六个美女围着，再加上我是艺术家，当时也觉得吃吃喝喝的挺好玩的，呵呵，特有趣。而且每天都是奔驰开道，凯迪拉克开道。他每次重要的局都必然有两辆奔驰，还有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很长的房车，那种虚荣感我很是喜欢，哈哈，当时特别喜欢。他吃饭的时候总是在谈贷款贷，一个亿一个亿的谈，挺厉害的那个人。这个人的传奇就是在于他通过几个简单的活动，通过赞助一个亚运会，当时跟张百发合影，赞助了一百万，然后就接上关系了。然后又拿这些照片、祷珠三角贷款买地。买地倒腾一下就是六千万，很快就赚起来了。

A：而且银行又能够贷款是吧？

S：恩，反正他贷了钱之后又不会去做企业了，反正就拿去搞这搞那的，但其实这个人是很有天分的人，那个口才了得啊，跟他出去走他都是口若悬河，所有领导、企业家都相信他。那个排场做得真是到位。我记得有一次，他三天内就整出了一条马路，这条马路大概有两公里，然后他在郊外就建了个什么话都商业大世界，这个商业大世界其实就是一片废墟，一个月内全建起来很多房子，然后三天内就建了一条公路，硬生生地开出了一条公交线——几号车到那里。从广州开到花都，就是一个比较远的、相隔大概七十公里的郊区。他就是硬生生的，象做艺术一样把一片空白的地方建起来了，特别有荒诞。

A：你当时在哪？你学到很多东西了？

S：我见证了很多东西，也体验了一些东西。

A：但没学到？

S：我学不来。因为他这个要学还有道具的，你想想，他请为了一个领导，一次开出去是多少豪华车啊？大概十几辆奔驰车，还加上其他十几部车，一部加长凯迪拉克，一路开过去，那种情形不是谁可以去学的。

A：省委？市委？

S：那一点问题都没有，畅通无阻的。

A：那基本上是他们的秘书都要搞定了。

S：那是啊，所以我看到这种情景啊……

A：世界是这样转的。

S：是啊，世界是这样转的，比搞艺术好玩多了，呵呵，当时我是这样觉得。但是这个人也小气到极点，虽然他到处买房子，在广州就有几十处，满地都是他的房子。

A：他没给你买房子？

S：没给我买，他还抢我的东西，给我买什么房子啊。他只给他的情人买房子。然后我发现我管理的那间广告公司经常有莫名其妙的款子打进来，很大的款项。一下子一千万进来了，一下子又不见了，就说这钱我根本就没看到，我只看到公司的兑帐单上有，帐上有一千万，第二天以一个广告款名义不见了。反正这个公司很恐怖的。后面我看了挺怕的，因为其实我当时公司也做得可以，但没赚到什么钱，我自己一边管理一边被人骗。最可耻的是[不准骂人]一个广州仔，天天在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当时为了节省开支，只有我的办公室里有长途电话，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在打业务电话。过了一个月之后，两万多块钱的电话费单寄来了，两万多，后面一查全部是色情电话。他就天天中午在办公室打电话，因为我有时候忙，我就说你去打吧，结果就打了两万多。

A：色情电话？

S：打国外、境外的那种，跟女人沟通啊，就是那种讲性啊讲什么的电话嘛，当时特别的流行。（A：太精彩了。）打了大概两万多块钱，然后他还没等到电话费单寄到人就辞职跑了，把我给气得半死。然后呢，因为我这个人心眼蛮好，我们楼下有一个小卖部，是我们自己公司的，我就租给一个江西老表。不是，我让他来公司管理工艺艺术品，他把我的工艺品卖了，把钱也拿走了。有一次，我们那有个女的朋友，她有化妆品，大概要六百块钱一盒的化妆品，大概有三四百盒吧，放在这里，结果给那小子一下子卷跑了，携款和货物逃跑了。就是一个江西老表，所以我老被江西人骗。然后那个人就天天来问我要化妆盒，我也没钱了，因为公司那时候搞得一般吧。她天天来问我要钱，还派黑社会的来收数。那个时候她天天来电话，说你再不给钱就把你给干了，怎么怎么样的，天天打威胁电话。然后我被她弄烦了就说，你们要来就来吧，我在这等你们吧。然后那天，还真的来了五六个人，然后一进来就把墨镜摘下来丢在我的桌子上，我的房子特别小嘛，只有几个平方，一下就坐到这边来了，一坐到这边来几个人就把我的路给堵死了。我说你们是来干啥的？他们说我们是来收数的。

A：收什么？

S：收数的，是黑社会的口语，就是收钱的。

A：收数是哪个字啊？

H：数就是数目的数。

S：他就堵在这门口，一个在旁边守着我。我一下把他推开，“[不准骂人]，要钱没有，要命就一条”，然后我冲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呵呵，讲起好笑，然后我就拿菜刀跟他们拼了一下。他们其实也挺怕的，因为毕竟是在我的公司里。而且他们也不是特别狠的人，加上又报了警。我把刀一拿出来，他们有棍子嘛，干了一会儿他们就跑出去了，把我们的玻璃都砸了。那个时候其实也不懂事，怎么说嘛，他们老来收我的数，很烦的。我说你别来吓我了，我是吓大的，呵呵。反正在那个公司特混乱，然后公司的员工也骗我，把我的钱也拿走了，还要支付这个费用那个费用。其实对我来说，我还没有一个经营公司的经验，在这个公司期间，也是最混乱的时期，那是95年的时候。我跟赵半狄合作了一个作品。

A：跟赵半狄合作了作品啊？95年啊？

S：对，当时我买了一个报纸的广告，就是当时很火的亚太经济时报，我买了一整版的广告，八万块钱买来的。我就是利用这个广告公司的资源，获得的资源。。

A：那个时候95年赵半狄还没开始做熊猫嘛。

S：没做，他还抱着猪，那是唯一一张抱猪的东西，从和合作我那一张开始他就没有抱了，而且是第一次抱猪。

A：那他是受你一些启发了还是？因为他以前完全不做这一类作品的。

S：恩，不知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A：当时就是很好的朋友了？

S：当时是徐坦介绍的。

A：当时为什么会是徐坦介绍你们两认识？

S：当时我是约徐坦，我说我们做个作品吧，在广告牌上。当时我通过关系拿到了几百块牌子。我就想通过广告牌来进行艺术的创作。

A：几百块牌子？

S：对，几百块广州的路牌广告。然后他就不感兴趣，，或者是觉得和我做展览会影响学术形象吧，又或者广告的方式太商业。广告牌是有时间期限的，时间一过就没有办法作展览了，当时在广告牌上作展览的计划就流产了。但是他就推荐了个赵半狄过来，赵半狄主动来找我的。当时我对赵半狄也一无所知。只听徐坦说他是很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在国际上也很红。我就和赵半狄说买了份报纸的广告版面，就是亚太经济时报——最火的经济报纸，我买了一整版。让他一起来玩一玩。然后我们就直接以这报纸为媒体，做了个作品。然后我就把我的头像全印在报纸上，他就把他抱猪的图片印在那里。然后我就在上面写着“财源人物”。就等于在那份那报纸上作了一个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一个东西。你说是广告嘛，他本来就是花广告费买来的广告版面，但他又没有任何的商业广告特征，没有电话号码地址也没有任何商业目的，搞得观众一头雾水。刊登后有很多读者打电话到报社问这版面是什么意思。报社也没有办法解释。当时我的想法就是，我想借公共媒体来做作品，在一个公共语境中，我觉得媒体是艺术介入公共最简单和便捷的一种载体。在媒体上直接作艺术肯定是有意思的。那么这是我跟赵半狄的第一次合作，准确来说是95年10月17日的事情。当时我还在这家公司里，因为很乱很杂，所以各种可能都出现了。这件作品是我在这家公司最大的收获。我觉得艺术也有好玩的，然后社会生活也很好玩。那段时间人家老是来收我这个款，收我那个款，把我的钱全部拿走，也没有帐目，四五十号人全搞得乱七八糟。

A：还四五十号人？

S：对啊，很多人的。赵半狄一去的时候，看到我公司几十号员工，他看得挺过瘾的。他觉得，哎哟，规模还不小。当时他穿了一个透明的透视装，还将手指甲涂上红色的指甲油。牙齿上套了一幅金属的牙齿校正器。然后他一走，我们所有的员工排着队来问我：“这个人是什么人啊？是不是人妖啊？是不是同性恋啊”笑死了，因为他们没见过嘛，我本身长头发他们也觉得怪了，突然又来了一个穿透视装的，比我更怪的人，现在想起来挺有意思的。那个廖峰呢，就是那个骗子老总，我不断地被他骗，觉得挺恐怖，这个公司我要是做下去就危险……

A：做了多久一共？

S：大概有大半年吧，应该有大半年。后面是他给我赶出来了。

A：又是赶出来的？

S：恩，又被赶出来啦。

A：你不是好好地做着的吗？

S：但是他知道我有想走的意思了。因为我手上有个手机嘛，大概是两万多块钱的。他怕我将手机也带走，他于是带了两个警察过来的，把我的手机抢了，然后说“你现在可以走了”，就这么一句话就被赶出来了，非常直接，我就没想到一个开着这么多奔驰的老板，居然会为了一部手机带人来赶我出来。真是不可思议。

A：我靠，这电影太好玩了，太[不准骂人]有意思了，简直没有情节是这样写的，这不对啊。

S：他带了两公安，一下子拿了，就说“你可以走了，咱们两不相欠”。就是我空手出了门，当时这手机两万来块钱，也挺贵的。

A：当时是等于公开托管了半年这公司，连个手机都没有了。

S：哈哈，没错。我想他这个人对这种大砖头手机是不是有一种特殊情感，当时又正好开始流行小手机了，那种也没那么贵的，但他就一定非要那种大砖头的手机，规定他所有的员工必须要用这种手机。要求他的随从全部穿黑色西装，必须在手上拿着大砖头手机，就是这样的人了，特仪式化。其实某方面我也是受了他的影响。你看他出去，黑色奔驰一开，旁边马上出来五六个人，穿黑色西装，先给他开门，他自己不拿电话的……

A：完全按香港电影的路，呵呵。

S：对。太好笑了，挺荒诞。

A：生活已经比艺术有意思多了。

S：有意思多了，哈哈哈哈。所以那段时间我觉得特有意思。

A：早期的这个暴发，我觉得没人拍这种电影真是太可惜了。因为它上通中国的政治结构，下来是这个社会的文化。

S：对，太有张力了。而且他后面又开了农村信用社，就是专门搞那个农村基金的银行，农民的钱都存在这里。他在全国各地搞了几十家。

A：正好融资是吧。

S：没错，融了几十个亿啊。然后又投资世界银行，投资高速公路，反正只要有钱的他就搞。然后我有个朋友，本来也在他手下的农村信用社当一个领导，掌管几个信用社。也是被他以暴力的方式卸了装，当时他带了几十个武警把他从办公室里押了出去，也是净身出门，跟我一模一样的，呵呵。后来我这朋友给抓了，因为他跑了就把我这朋友给抓了，大概被抓了半年，后面搞清楚了才出来的。

A：对对，他成替罪羊了。

S：好在我出来得早啊，我要出来得晚肯定也要被抓的。我也不知道我馆的广告公司是不是洗黑钱，反正这个过程挺复杂的。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我有机会就做作品，反正也挺好玩的。这段我觉得对我的转折也蛮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