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千里 舞鞋
完美无瑕的脸庞，千篇一律的打卡照，过度饱和的色彩——在移动互联网与图像社交占据日常生活的当下，摄影正在从一种表达手段逐渐转变为在社交平台中不断被复制、消费的视觉产品。它更快、更浅、更易被复制，也更容易被点赞逻辑与平台审美消解。我们以为自己在“摄影”，却往往只是完成了由算法和流量预设的动作。
在数字媒体时代，摄影艺术正陷入空前的身份危机：从原生质感沦为美颜肖像，从真实记录沦为模板打卡，当镜头下的世界被层层滤镜包裹，当摄影不再是自我表达，而变成即时快感与自我虚构共同建构的陷阱时，我们是否还有勇气直面生活的本色？我们应该如何跳出这个桎梏？
图像本质上是一种语言和媒介，深刻地折射出人类与这个世界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同时更深度地参与着文明的进程本身。图像帮助我们更好地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情感和诉求，也不断丰富和重构着我们与他者及自身的相处模式。从早期的观看、绘制、拍摄再到如今的AI技术，人类每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或科学进步，都深刻改变着图像背后的权力、情感与审美生态。我们创造、传播和接受图像的历史，事实上也是一个不断规训和被规训的过程，并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一个宏大的图像动态数据库。
在漫长的传统艺术阶段，对事物的模仿和再现是人类不懈努力的方向。这是人类对世界充满好奇、探寻和自我认知不断提升的阶段，也在悄然间提升着面对这个世界时的信心和野心。工业革命带来的直接成果是大大降低了成本，提高了效率，拓展了人们的活动空间，其历史文化意义却是极为深刻和颠覆性的。漫长的经济结构和生活方式被打破，意味着人们不可能延续曾经的观看模式、生命体验、价值观和精神诉求，也提供了越来越丰富和不可思议的观念、材料和媒介，不断地重构着这个世界的图像逻辑和审美模式。各种自然与社会科学研究新成果井喷式地涌现。人们开始不满足于曾经的权力关系、艺术逻辑和表达方式，不满足于对自然的再现以及对宗教、历史和现实题材的图解。人们越来越敏感于、也越来越要新的艺术来呼应新世界的感受与困惑。以表现性为标志的现代主义艺术应运而生，图像的意义迅速转向基于情感和理性的符号能指，艺术也越来越从再现性的本体探索转向个性化表达，以及身份与价值观的内在认同。
事实上，现代艺术的出现已然暗示了即将到来的巨大危机，即人类在面对科技进步时逐渐增长的虚无感与孤独感。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第四次信息技术革命，加深和加剧了人们对技术边界和技术伦理的深度焦虑。基于大数据算法的AI技术所带来的期待和兴奋的同时，也放大了我们本身正在变成一个个被搜集、整理和计算的数据这一现实。一个悖论俨然已经形成：个性是对共性的抵抗，但大数据的语境里的“个性化”却变成了消费端特定投喂和搜索的概念符号，是一种心理和文化意义上新的集体想象或归属需要。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曾经的个性表达悄然让位于特定“人设”的需求，从“告诉别人我是谁”开始转向“我要成为某类特定标签下谁的一员”。不同的群体和语境中都有不同的标签，图像对于“人设”的追逐对应的是特定集体人格和审美趣味的需要。这个“人设”当然也是计算和投喂的结果。人们常常拿来调侃或者诟病的所谓“照骗”，很大程度上也许并不存在作者主观上的欺骗动机，而是大数据背景下集体趣味和归属认同需要推动的产物。
不论我们对大数据运算和AI技术抱有怎样的态度，图像的数字化进程及其对我们生存模式与审美逻辑重构的趋势已经无法逆转。我们应该何去何从？艺术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一种让我们在科学、道德、政治等文明形式之外获得身份认同与精神慰藉的特殊缓冲，是人类与世界及自己对话的一种特殊语言。这就是在为什么AI风行世界的今天，更多的国家和民族反而认识到保持和发扬自己传统文化艺术独特性的重要意义，以对抗大数据时代文化的同质化惯性。对于个体来说，如何在积极拥抱数字化时代红利的同时，又能有意识地保持必要的自我意识与清醒距离而不被其吞噬，是我们容易忽略又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课题。AI技术也好，数字图像也罢，其生命力的基础，说到底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个性与温度，以及更广泛维度上的多元化与差异性。
（作者系浙江传媒学院摄影系教师，专栏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