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书法传统中,“巧”与“拙”作为一对核心审美意趣,始终贯穿于艺术实践与理论思考的深处。从先秦哲思的萌芽,到魏晋南北朝的发展、唐宋间的语义转变、明清书论的深化,再到当代“丑书”引发的争议,“巧拙”之辨始终未息,还成为理解中国书法精神内核的重要线索。此前本版曾刊发的文章《守巧求拙》指出“巧拙”有尺度,提出既要重视技巧法度的传承,也需参透朴拙本真的境界,从而不断深化审美导向。而本期刊发的文章里,作者从技法层面对“巧与拙”进行了深入剖析,认为“拙”并非对技巧的否定,而是对技巧的超越。无“巧”之“拙”,是粗野与浅薄;有“巧”之“拙”,才是精神与艺术的化境,没有精熟技法的积累,任何关于“道”的谈论,都是空中楼阁。
“拙”从“巧”出
“巧”首先指向的是精熟的技法。“巧”在《周礼·考工记》中为制作良器的核心要素,《说文解字》释“巧”为“技也”,至魏晋南北朝,“巧”在文艺创作中逐渐成为语言表达的核心追求,其后则被赋予超越技巧的意涵,与“自然”“神”“道”等范畴相统一。“巧”体现了中国艺术中“技进于道”的终极追求。
那么如何得巧呢?一名书法修习者需通过系统而严格的训练,经历从识字到执笔,再到熟练掌握笔墨技艺的过程,将技法内化为肌肉记忆和本能反应。梁武帝论张芝、钟繇“巧趣精细”、王羲之“势巧形密”,即是称赞这些书家典范对笔法精密超过常人的追求。徐浩说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智永“登楼不下,四十余年”,因此“张公精熟,号为草圣。永师拘滞,终著能名”(《论书》),苏轼言“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题二王书》),皆为强调极致的“巧”才是书家所由之“道”。概言之,没有精熟技法的积累,任何关于“道”的谈论,都是空中楼阁。
因此,所有后来以“拙”成名的书家,无一不是经历了对“巧”——即古典法度与精熟技能的漫长艰苦的深入习练,最终才实现了超越之“拙”。金农将汉魏碑刻的刀刻意味和金石味,表达为看似笨拙、实则高古的“漆书”,独创一格。而无深厚的金石收藏与研究功底,绝不可能创造出如此高古的“拙”。吴昌硕的石鼓文写得古拙苍茫,金石气盎然。“拙”的背后,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对《石鼓文》的追摹,如其所言,“一日有一日之境界”。这“数十载”的“与古为徒”,就是追求形神兼备的“巧功”。齐白石的篆书和行书天真烂漫,是“衰年变法”的结果。他早年做过雕花木匠,对工细的“巧”有深刻体验;临遍《天发神谶碑》《祀三公山碑》等碑,笔力千钧。正是有了不断打磨的“工巧”,他晚年的“稚拙”用笔才凝练而厚重。徐生翁学书“未尝师过一人”,而从三代吉金、秦砖汉瓦和各种事物中取得之,几十年如一日专心持续地“与天为徒”,故其书法往往于出其不意中呈现斩截之力。但其书写过程则是“撕而复写,写而复撕,累日不休”,亦为对“拙”的巧思经营。
因此“拙”,并非对技巧的否定,而是对技巧的超越。无“巧”之“拙”,是粗野与浅薄;有“巧”之“拙”,才是精神与艺术的化境。
“大巧之拙”
与“巧”相对,“拙”在《说文解字》中被理解为“不巧”,具有否定性。然而在儒道两家哲学的影响下,“拙”逐渐从技术缺失的意义,升华为独特的精神和审美追求。儒家强调“修辞立其诚”,老子提倡“大巧若拙”,庄子则反对“机心”与“机巧”,将“拙”与“朴”“质”相连,指向不加雕饰、返璞归真的境界。这些思想为后世书法“重意轻形”的审美倾向埋下了伏笔。
“尚拙”的本质是“尚真”“尚我”。“字须熟后生”所体现出来的“拙”,是要求书家有意识地从技巧炫耀中抽离,追求一种生涩、天真、含蓄的质朴意趣。傅山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的书学主张,将批判矛头直指缺乏生命力、追求程式化之“巧”的馆阁体书法。其倡导之“拙”,是以篆隶的古拙笔意,打破帖学末流的柔媚习气,让书写恢复“天机”。八大山人的书法,字势奇崛,结字看似呆萌、“拙趣”,但每一处“留白”和“变形”,都是苦心孤诣的经营,绝非信手涂抹。何绍基写字,故意采用看似有违常人生理机能的“回腕”法,追求“迟”“涩”的点画,意在求“拙”中返“古”。黄宾虹以文字演变与“太极”思想论笔法等,皆借易理对形式与法理进行重构,从技法层面丰富了“拙”的审美内涵。
但是,我们还需区分“无知之拙”和“大巧之拙”,才能明了“拙”的实现需经历技术修炼、精神涵养与境界超越的全过程。首先是“无知之拙”。通常初读赵之谦云“三岁稚子,能见天质”,毕加索说“我花了一辈子,就是为了画得像小孩一样”,林散之诗云“得了天机入了手,纵横涂抹似婴孩”这些句子,会误解孩童涂鸦便能达到书画大家的艺术高度。倘若真以为其观点如此,则肯定厚诬了前贤。赵之谦虽盛赞孩童之书,但同时指出,孩童之“拙”若不经教育与自觉发展,终将沦为“偏佻浮薄”,而“不能复拙”(《章安杂说》)。即是说,对孩童的文字涂鸦,仍需在“求真”意义下去考量。
其次是“大巧之拙”。书法不仅是手中的功夫,更是胸中的学问。“大巧之拙”是成熟书家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赵之谦赞为“绩学大儒,必具神秀”。学问不足会导致套路化表达,而高级的“拙”则把知识、技法消化于身心的融通实践上,最终呈现出“不经意”的天真,正如苏轼所言“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苏轼所说“平淡”不是寡淡,而是看尽繁华后的真纯,与超越技法精熟之后的自然。
由此,真正书家所求之“拙”,需随时代、语境和个人条件的变化,反复淬炼、不断重构。从王羲之《丧乱帖》《初月帖》的率性洒脱,到颜真卿《祭侄文稿》的粗头乱服,再到杨凝式《夏热帖》的不衫不履、徐渭的行草点画随机生发,以及王铎、傅山狂草的满纸纵横等,书家以完全开放的心态书写,甚至暴露“弱点”——真实自我,看似“散乱”“狼藉”的笔画是作品的最大亮点,示人惊奇。也是书家引入作品的“变量”,然后才能“将错就错”,塑造出一个更高精神层次和更复杂点画秩序的世界。如“醉拳”之意并非真醉一般,这是对“有限”世界的低层级“巧”的打破,也是对未知“无限”世界的主动敞开与探索。同时,书家也必须清楚地知道笔要“破”到何种程度,结构要“散”到何种地步,墨要“枯”到哪个临界点,在技法的“可控”与“不可控”之间,呈现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极致境界,这正是其“机心”所在。
“丑书”非“拙”
近二三十年间,围绕书法界“丑书”争议不断。这一现象的出现,实质是“拙”在当代语境中的异化与重构。
从美学渊源来看,当代部分“丑书”创作的理论根基更多源自西方现代及后现代艺术体系,如抽象表现主义、行动绘画与符号学等。受此影响,当代部分“丑书”创作所用的技术理念,不再是“唯笔软则奇怪生焉”的古典技术思维,而是空间切割、形式对比、视觉冲击以及观念传达。书法由此成为接近“基于汉字的抽象艺术”,成为具有独立评价标准的现代艺术形态。将“丑书”纳入“书法艺术”范畴,宣称其继承古典书法“拙”的精神,无疑是概念偷换。
应当承认,当代书者在打破范式束缚、强化情感真实、寻求时代共鸣等方面做出了可贵探索。这类尝试虽引发争议,却彰显了书法艺术在当代的生命力。然而,若创作者不辨源流,简单将“丑”等同于“拙”,脱离传统笔墨语言与文化内涵,仅将汉字视为视觉符号而非文明载体,那么其所呈现的“拙”,就并非从“精深之巧”升华而来的“境界之拙”,而只能是源于“不能巧”的“原始之拙”。尚“拙”非尚“野”。若过分强调朴拙和力量,易陷入荒率、野蛮末流,遮蔽古典内在的生命力和文化内涵。
值得注意的是,另一类被归入“丑书”的创作,的确延续了中国书学“尚拙”的精神谱系。明代书史上,徐渭、傅山、龚晴皋等大家作品,其“丑拙”并非形式的荒诞,而是人格的独立与精神的反叛,是在用笔墨回应庄子“畸于人而侔于天”的思想命题。他们笔下的“歪斜”“破碎”“散乱”,是建立在对经典法度“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基础之上的。黄宾虹曾论“工者不工”的问题,言初学者其书必“不工”,需由控制而渐求其“工”,待其有得,复需从“工”去求“不工”,最后则是“不工者,工之极也”,此亦是一个思想与实践两个层面上由“巧”入“拙”、同时飞跃的过程。黄宾虹所言“不工者,工之极也”属于“超验之拙”,是建立在深谙传统法度基础上的“破法”,是对古典精神的真正承续与拓展。
在当代语境下论书法“拙中有巧”,是讨论在尚“拙”之思背后“巧”的作用,以及“巧”与“拙”如何实现相互转化,达到动态平衡。今天重新激活“巧拙”这对传统审美范畴,不仅是对古典的致敬,也是对当下的回应。唯有如此,书法才能始终保持其独特魅力,成为连接古今、沟通中外的精神桥梁。
(作者:丁 筱,系中国美术学院书法学院讲师)